中人处得来的信息,把手上的小本子放到一边后,季清菱又将赣县的那一叠纸拿了过来。
纸上满是字迹,全为浅白的口述语,起先还是成文成句,到了后头,多用简笔,又有许多省略,草得一塌糊涂不说,连句子都是不完整的。
她细细看了一遍,拿了一张空白的纸张,把那支离破碎的语句整理成文,又将上下都连贯起来,不明白的地方,则是用朱砂圈出,准备等人回来再做确认。
很快,白纸上面就多了一行行整齐的小字——
“赣县到于都的生意:
多为胭脂、水粉、布帛、小铜镜、钗鬟、布,盐(三年前多是蜀地来的井盐,自周田山上石头里挖出盐后,始由周田向赣州辖下乡县供盐),油(多为菜籽、茶籽油),布匹(从江南北路来的货,今岁比去岁每匹贵二十文),糖(广南西路来货,按年岁不同,价钱相差五十至一百五十文不等每斤)。
行路:
赣县到于都山路极多,骡、驴难行,货大部分是肩挑,盐骡子驮,只有用船载至赣江于都段起岸。
……
于都到赣县的生意:
首为芝麻。赣县一带很缺乏芝麻,价比于都贵,于都每年要供给它很多。右水、麻州、文武坝、珠(字草,疑为株)兰、四个地方产的芝麻,自产出始,全岁八百余担,平均每担价三十贯,共二千六百余贯。
……
农桑庄稼:
首为水田,百中占八九十……
次为香菇、茶油……
季清菱只写了大半个时辰,就忍不住打了个哈欠。
实在是太无趣了。
也太费脑了。
比起从前的转运章程,这一份寻访要繁复无数倍。
赣州下辖十五县,更有村落上百,能拿到的舆图十分粗糙,光是把各处的地理、人口、赋税情况弄清楚,都花了她半天功夫。
顾延章搜集回来的资料琐碎又细致,全面却多有重复,单从面前这一份赣县的材料,其中便问了八十余人,开头先详述了各人的情况,有行走的货郎,有农人,有开茶叶园子的,有商人,有佃户,有书生,等等,林林种种不同人,共十余类,向他们相询了各式各样的问题。
各人的答案不一,彼此矛盾的地方特别多,之间联系也不少,一面写,她还要一面把存疑处给标识出来。
一页纸仅有千言,季清菱做得头晕脑胀,只觉得自己脑子实在是不够用了。
头一回觉得自己这般蠢。
她几乎是硬撑着,捋清楚了三页纸,忙去沏了一壶浓浓的茶来醒神,压着自己用一下午功夫,把剩余的赣县部分整理得七七八八了。
天色已昏,她把窗户打开了,借着最后一点余晖,收拾起首尾来。
正在此时,门外响起了敲门声,顾延章在外头叫道:“清菱。”
季清菱写完一句话,把笔搭在一边,忙去开了门。
顾延章全身都是汗,身上的衣衫一拧就能出来一地水,虽然屋里暂未点灯,借着夕阳的光亮,也能看出他面上因为这一阵子的风吹日晒,黑了许多。
他一进门,先把背上的包袱放到了堂中的桌上。
季清菱忙指着里间的屏风,道:“里头有水,快去洗洗。”
又帮他把包袱收拾了。
顾延章忙了一天,身上又湿又热,当真再忍不得,忙进了屏风。
客栈的房间本来就不大,薄薄一扇木屏,又压根隔不了什么声音,不一会儿,哗啦啦的水声就传了出来。
季清菱把包袱里的东西取了出来,走到桌边。
桌旁有一个大大的木箱子,里头装满了稿纸,乃是顾延章两个多月来寻访的成果,如今已经按照赣县、于都、信丰、南康、大余等等十余个县一一分类放好。
她把才从包袱中取出来的会昌县的文稿编了号,小心收在在箱子里的空出来的地方。
将将放好,她又出去喊了小二,叫了夜间的饭食,让人送到屋里来。
等到重新回到房中,屏风里头已经一点声息也无。
季清菱本以为这是顾延章洗净了,正在穿衣服,可等了许久,也没听得那一处再有动静。
她忍不住走到屏风旁,轻声唤道:“五哥?”
没有人应答。
她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。
这一阵子在会昌寻访,因得顾延章成日在外,有时甚至两三天才回来一趟,每每一回客栈,身上都起了痱子,或是被那等虫蚁咬得生了红肿,她便索性去买了一个大浴桶,又寻了个常见的止痒去热毒的方子,估摸着人快回来的时候,就叫客栈中帮着煮了来,叫他能好好洗一洗,泡一泡。
此时,顾延章正躺在那一个大大的浴桶当中,头朝右靠在桶沿上,眼睛闭着,似是睡了过去。
季清菱连忙上前唤道:“五哥!”
一面叫,一面轻轻拍了拍他肩膀。
过了三两息,顾延章才慢慢醒了过来。
“竟是睡了过去。”他抬头问道,“什么时辰了?”
季清菱忙跟他说了,又道:“泡一泡就起来,莫要睡着了,小心着凉。”
顾延章匆匆泡了个澡,换了身干净衣衫。
他出来的时候,外间已经摆好了饭食,两人坐下来简单吃过,又叫小二把东西收走之后,这才坐在桌边说起话来。
季清菱把这几日写就的文稿拿给他看,又点了几个字迹实在潦草的地方,问明白了,才把内容填上去。
顾延章就对着自己的原始文稿,再看着季清菱整理出来的初稿,核对其中谬误与详略。
到了接近子时,两人才把赣县的文稿给整理妥当了,各自梳洗一番,倒头而睡。
第257章 通头
次日,极为难得的,顾延章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。
他眼睛才睁开,习惯性地便伸手一揽。
——捞到了一把空气。
待得他转头一看,果然身旁已是没了人,忙翻身起来,走出了卧房。
季清菱正坐在窗边的桌旁作书,面前的桌上摆着几叠厚厚的文稿,似是听得门开的声音,扭了头过来。
“五哥。”
她笑道:“既是起了,快去梳洗了来吃早食!”
木窗大开,晨光熹微,空气中细小的尘土在一道道扑进来的光影中飞扬着。
季清菱起得早,为了不吵醒枕边人,她没有怎么梳妆,只草草将头发用束带扎了起来,此刻束带已是有点松散,几缕不听话地黑发漏了出来,滑下了肩头。
她皮肤本就比寻常人要白,一路行来,虽然跋山涉水,莫名其妙地竟没有怎么被晒黑,此刻穿着一身嫩柳色的裙裳,嘴角带着笑容,灿亮的眼睛里也带着笑意,肩前垂着几撮柔顺的青丝,被日光一衬,俏生生的,整个人都似发着光一般。